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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朱步冲
在全球许多NBA球迷心中，大卫·斯特恩曾是一个隐形的巨人，仿佛他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在每年6月穿上拘谨保守的正装，出现在纽约麦迪逊花园广场，不停地打开一个又一个带有各球队标记的信封，然后和那些与自己身高差异巨大、满脸稚气的新秀球员一个个地握手，仿佛面对巨人歌利亚的大卫。一些充满敌意的球迷会在斯特恩每次登台时发出嘘声或者“Boo”的倒彩，但他却丝毫不在意，他说：“在纽约，这是对你成就和地位的一种肯定，无论他们在台下做什么，我都接受。”
据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报道，当地时间1月1日，NBA前任总裁大卫·斯特恩(David Stern)去世，享年77岁。这个身高1.75米、全球最大体育商业帝国长达30年的掌舵人，永远离开了。
（本刊曾在2014年斯特恩卸任时做过报道。原标题为《大卫·斯特恩：一个王朝的背影》）
2009年10月， 前NBA总裁大卫·斯特恩在北京接受采访并拍照留念。
NBA帝国的奠基人
2010年，有同行问《芝加哥论坛报》的王牌体育专栏作家山姆·史密斯，何为NBA历史上最伟大的王朝时，史密斯没有推举与他私交甚密的乔丹和追踪报道关注了将近20年、六夺总冠军的芝加哥公牛队，而是说：“忘记凯尔特人、湖人，甚至公牛吧，NBA历史上最伟大的王朝就是斯特恩王朝。”有的体育评论员曾谑称，第五大道NBA总部附近的街道上应该挂上一张告示牌——“走斯特恩之路，或者无路可走。”
然而，统计数字从不说谎。就在大卫·斯特恩正式宣布卸任的2014年2月1日，《福布斯》发布了2014年度NBA俱乐部市值分析报告和排行榜，在这位总裁在任的最后一年，NBA各俱乐部的市值攀升达到了惊人的25%，即便有密尔沃基雄鹿、夏洛特山猫和亚特兰大老鹰队这样战绩与眼球吸引力均不尽人意的小市场球队拖后，30支NBA球队的平均市值仍然高达6.34亿美元，俱乐部平均年收入高达2370万美元，为1998年以来的最高峰值，其中价值最高的纽约尼克斯队市值与年营运收入居然达到惊人的14亿与2.87亿美元。这些炫目的统计数字，无疑将这位总裁转身离去后留下的身影放大到了极致。
36年前，当身为纽约当地著名律所普罗斯考尔与罗斯（Proskauer Rose）的一颗新星，负责为NBA提供法律咨询服务的斯特恩临危受命，出任NBA第四任执行总裁时，连《华尔街日报》都认为他接受了一件无比艰巨的工作：平均每支球队的市值只有1150万美元，在23支球队中有17支濒临破产，这项运动连同它的参与者在全体美国人看来形象糟糕之至。
“在这个国家所拥有的四大职业联赛中，我们很可能最先跟NBA说拜拜，因为已经没什么人对它感兴趣，从事这项运动的都是一些名誉扫地的家伙，他们吸毒、斗殴，简直无恶不作。”美国著名体育记者唐纳德·卡茨当时写道，“但斯特恩扭转了一切，这些固然要归功于‘魔术师’与拉里·伯德的传奇对抗，迈克尔·乔丹的横空出世，但全球化与品牌效应才是问题的关键。”
“1984年，我们正打算在当年将4支财务状况已经一塌糊涂的球队从联盟中剔除，我们有拉里·伯德和魔术师约翰逊，还有一场比赛未打的新人乔丹，可NBA的品牌认知度非常低，国际营运一片空白，赞助商几乎不存在，我主持的第一次管理层会议的核心议题是，如何搞定下一个赛季的财政预算。”斯特恩在一次媒体采访中回忆说，“当时美职篮的地位在一般体育电视观众的心目中，大概在职业摔跤和大力士极限挑战赛之间。”
实际上，在斯特恩上任的1984年，整个美职篮常规赛能够通过有线电视网直播的比赛场次仅仅只有5场！而以前的情况更差，1980年总决赛，尽管对阵双方是洛杉矶湖人与费城76人，拥有大放异彩的魔术师约翰逊和J博士朱利叶斯·欧文，但比赛仅仅只能在隔天被NBC电视网录播，这种情况放在今天，实在是难以想象。
1986年4月20日，NBA季后赛第一轮，芝加哥公牛队对阵波士顿凯尔特人队。图为迈克尔·乔丹（左二）交锋拉里·伯德（右一）
大卫·斯特恩坦承，他自己并不是一个“天生的商人”：“我不是一个天生对数字敏感、斤斤计较的人，在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我偶然选修了一门名为法律会计事务的课程，它涉及一些基本的税务统计核算问题。我的原则是，如果你在工作中不可避免地需要掌握一门全新、陌生的技能，那么你最好精通它。”
实际上，在上世纪80年代中叶，没有任何一家NBA俱乐部管理层能够总结出一个现代化的“职业体育盈利模式”，“无论是‘红衣主教’奥尔巴赫、唐尼尔森、比尔·费奇，还是菲尔·杰克逊，他们都是些伟大的经验主义者，能够稳稳掌控球队和赛场上发生一切的天才，但对于商业运营，则是另外一番景象，它属于一个陌生的未知领域”。斯特恩回忆说，自己上任伊始，就马不停蹄地先后拜访了NFL职业橄榄球联盟总裁皮特·罗泽尔、MLB职业棒球大联盟的保维·库恩，以及负责这两个成功赛事运营的市场营销推广团队。
为了落实赞助合同，当时的市场运营主管、现任金州勇士队总裁里克·维尔茨几乎拜访了麦迪逊广场附近所有道琼斯蓝筹股企业总部，得到的是一个又一个回绝，理由是这项赛事“太黑人了”。
斯特恩自己曾回忆说，NBA发展的转折之年，也许是1989年，那一年，斯特恩代表NBA与NBC有线电视转播网签订了一份价值6亿美元的转播合同，这是第一次，商业市场对于NBA的价值有了一个充分的肯定。
“要想让中产阶级家庭掏钱坐到篮球馆的观众席上，必须让他们相信，在球场上奔跑的是一群努力、勤勉，代表美国传统劳动价值的人。”南加州大学商学院教授、职业体育市场运营分析专家大卫·卡特告诉本刊记者。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斯特恩孜孜不倦地在30年中，在扩充自己权力的同时，不断地用形形色色的法规和措施雕琢这项运动，让NBA成为在全美四大职业体育联盟中，兴奋剂与毒品禁药管制最为严格、丑闻最少的赛事。
1984年，他主持了NBA历史上第一次劳资谈判，引入了薪资封顶概念；同年，他又制定了有史以来最为严苛的违禁药品检测方案；然后是限制高中生参加选秀，允许联防，严格控制身体接触犯规以提高比赛观赏度，让国际球员参与选秀，创立NBA海外夏季联赛与NBA发展联盟，为联盟中这些百万富翁制定严格的着装令，对薪资超过上限的球队征收“奢侈税”以维护联盟各俱乐部整体实力的平衡……在他任上，NBA总共建设了28座全新的球馆，诞生了7支新球队，有5支球队变换了所在城市，潮起潮落，人来人往，只有他自己，像一块顽石一样耸立。
天才与暴君
NBA赞助部的主管里克·威尔特茨1982年来到NBA，在他眼里，斯特恩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晚上22点，他都会往你家里打电话，和你谈上45分钟。第二天早上，根本不用别人提醒，你会很早起来就朝办公室赶，因为大卫交代了一大堆的活需要干。”
2001年，刚刚失去了迈克尔·乔丹的大卫·斯特恩与NBC的迪克·艾伯索尔举行了一场艰难的转播合同谈判，双方唇枪舌剑，寸土不让，一如两年前圣安东尼奥马刺与纽约尼克斯之间那场血肉磨盘式的肉搏总决赛。
艾伯索尔以乔丹退役、NBA缺乏超级巨星填补空白为由，借机提出了一份苛刻的合同，一下将原本的18亿美元预算砍到了12亿美元，最终，机智的斯特恩将刚刚损失了NFL转播权的沃尔特·迪斯尼拉入了谈判，最终达成了一份每年7.67亿美元的转播合同，比NBC方案的报价金额足足多出了50%——其中迪斯尼支付4.85亿美元，作为回报，迪斯尼旗下的ABC电视广播公司以及ESPN体育频道与特纳电视台也能够转播部分NBA常规与季后赛事。著名媒体产业评估专家布莱恩·谢克特由此在《纽约时报》上惊呼，斯特恩“简直是一位商业谈判中的魔术师，你无法想象他的帽子里藏着哪些神奇的东西”。
然而，劳模和天才的另一面，是暴君。1990年，当他签下5年2750万美元合同、续任NBA总裁时，魔术队球员帕特·威廉姆斯曾讥讽说：“大卫去坐飞机时，钱包都要当行李单独托运！”
所有的黑人球员或者球迷都会说，在1999年乔丹退役后，是顶着地垄沟发辫、宽大的球裤垂到小腿的阿伦·艾弗森等Y时代球星拯救了这个联盟，而不是这个孜孜言利的白人小个子掮客，正如前NBA球星、大虫丹尼斯·罗德曼在自传《尽情使坏》中说的那样：“NBA的男人形象是在广告里制造出来的，挂着笑脸，向人群挥手……联盟实际要控制球员，他们想要限制球员做人类天性想做的事。他们禁止任何人侮辱现场观众——特别是有钱的白领阶级，因为他们有能力负担看球的开销，买得起纪念品和球衣。没人喜欢我这种人。他们要的是一群会灌篮的机械人。可惜他们能推出的形象太少了，除了乔丹就是奥尼尔。”
一个傲慢、高高在上的种族主义者，斯特恩对这项指控从不接受：“如果有广告赞助商告诉我，NBA是一项黑人色彩过于浓重的职业体育赛事，与我们的产品形象诉求不符，那么我不仅会把它看作是对联盟的冒犯，也会看作是对我个人的冒犯。”在退役前夕，他接受《体育画报》记者杰克·麦考伦采访时这样表述。
2014年1月16日，NBA国际赛伦敦站开赛，篮网队对阵老鹰队。图为斯特恩（中）在赛场同披头士乐队成员麦卡特尼（右二）交谈。
2004年11月19日，星期五，印第安纳步行者队和底特律活塞队在后者的主场奥本山宫殿体育馆发生了一场大规模斗殴事件，这场斗殴连同1998～1999赛季那次尴尬的停摆，以及2007年裁判蒂姆·多纳西“黑哨”丑闻，构成了斯特恩职业生涯中为数不多的“污点”。
那个周五的晚上21点45分，斯特恩花了几乎整个晚上，在家中穿着浴袍反复观看这场比赛的录像：“我们迅速地被所有媒体的愤怒质询所湮没，不少体育评论员开始称我们的运动员是暴徒，的确，罗恩·阿泰斯特（慈世平）做出了不可饶恕的举动，但这一切的导火索却是一名白人球迷往他身上扔了整整一杯啤酒。”斯特恩事后回忆说，尽管如此，仅仅在一天之后，斯特恩就代表NBA官方管理层做出严厉的处罚决定，参与打架的9名球员总停赛场次高达143场，这一霹雳手段虽然毁灭了步行者队这支东部新星球队当年的夺冠梦想，但从此使得类似的大规模球场斗殴冲突迅速绝迹。
“有些同僚，比如罗德·索恩（Rod Thorn，联盟运营副总裁）曾主张，对待球场暴力冲突的原则应当等同于犯规，无伤害，则无处罚，但我的主张是，只要你挥拳，就要接受处罚，无论它对其他球员或者赛场工作人员、观众是否造成了伤害，无论肤色，无论动机。”斯特恩事后这样对媒体表述自己的处置目的。
在奥本山宫殿斗殴事件发生不久后，他又雷厉风行地推出了“着装令”。在福克斯体育频道举行的民意测验中，大约40%的球迷认为这一决定有助于净化NBA的风气，甚至许多非洲裔职业体育评论家也参与其中，比如担任TNT频道篮球评论员的退役球星查尔斯·巴克利，他直言，自己都会挑选一个穿着正常的白人孩子当雇员，而后者更指责这些百万富翁如果继续放纵自我，他们将重新沦落街头，继续去打没有裁判、观众寥寥的街头篮球，当然那时候他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穿上宽大的Hip-Hop服饰，继续挂着沉重、闪亮的手镯项链，一边运球一边听DJ，满嘴“F×××”的即兴饶舌评论了。
ESPN专栏作家克里斯·谢里登曾撰文为斯特恩鸣冤，认为“着装令”反映的不是种族歧视，而仅仅是个营销手段，如何向保守的美国白人精英社会推销一个以下层青年有色人种为主的职业运动联盟，绝对是个哈佛商学院案例级别的棘手问题，球员是下金蛋的金鹅，可赞助商和观众是上帝，斯特恩必须时刻做出某种精巧的平衡。
“大卫·斯特恩很容易被标签化，一个利欲熏心、不断对黑人运动员的自我与文化表达设置障碍的白人精英主义者。现如今，绝大部分球员已经习惯于穿着西服套装出席赛后新闻发布会，这些细节不会像战斧式灌篮或者中场拉拉队表演那样激动人心，但却同样在潜移默化间锚定了NBA的品牌价值与理念。”大卫·卡特这样对我们分析说。
从某种程度上说，每一位NBA球员和球迷都应该感谢斯特恩。1984年，球员的平均年薪是25万美元，而在他卸任时这个数字是550万美元。在他任上，尽管有缩水赛季，但NBA从未因劳资纠纷而宣布封馆，使得球迷们整整一年无球可看，这是让NHL主管加里·贝特曼，或者MLB的巴德·塞利格都难以望其项背的纪录。
2011年10月11日，斯特恩（中）和继任者亚当·萧华（左）就NBA联盟与球员工会之间饱受争议的劳资谈判事项接受媒体采访。
斯特恩曾经自嘲说，自己的全部工作，甚至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联盟的盈利考虑，然而这种镀金的简单符号化并不能说明一切。2007年，前爵士队中锋约翰·阿米奇出版了自己的自传《中间人》并公开了自己的同性恋身份，斯特恩旋即立场坚定地支持了这位退役不久的球员，并以一贯的霹雳手段使得联盟中那些歧视同性恋的球员与管理层迅速噤声。
同样，在1992年，当全世界为了“感染了HIV的魔术师是否应该打全明星”吵个不停时，斯特恩简单的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让他上场。但如果他受伤流血搞得别的球员可能受感染，就让他下场。”
短暂效力于尼克斯、篮网与爵士队的希望之星“甜雷”迈克尔·雷·理查德森曾因滥用可卡因被勒令退役，他一度在各种媒体平台上公开抨击斯特恩，但在20年后接受CBS电视台采访时，他公开感谢斯特恩当时推行的严厉药物监管政策挽救了自己的生命与事业，在经历了痛苦的严格戒毒治疗后，“甜雷”在美国大陆篮球联盟CBA延续了自己的篮球生涯，并成为了一名合格的球队主教练。
2013年10月，斯特恩被哈佛大学授予W.E.B杜波依斯奖章，以表彰他在“传播与维护非裔美国文化”方面的突出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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