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靖
编辑/漆菲
刚刚结束的卡塔尔世界杯小组赛中，美国队和伊朗队的“生死之战”一度引发关注。比赛最终以美国队1：0战胜伊朗结束，但两队赛前碰出不少火药味：先是美国足协选用了被推翻的伊朗前政权的旗帜，迫使伊朗向国际足联抗议；接着又出现美国队员故意念错伊朗国名，引发伊朗人的不满。
11月29日，球迷在伊朗首都德黑兰观看伊朗对美国的比赛。
卡塔尔世界杯可能是国际足球联合会（FIFA，简称“国际足联”）成立以来遇到的最“政治化”的一届世界杯。早在开赛前，国际足联主席因凡蒂诺捍卫了伊朗队员的参赛权利，表示国际足联在“用自己的方式捍卫人权”，“如果没有足球将我们团结在一起，我们将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
因凡蒂诺可能是对的。卡塔尔世界杯自申办至今，催生出无数争议。作为首个举办世界杯的中东国家，卡塔尔在歧视性少数群体、女性权益和劳工问题上，收获的批评声不绝于耳。也因此，因凡蒂诺赛前罕见发表了长达57分钟的讲话，请求参赛国不要在批评人权问题的氛围下将本届世界杯“政治化”。他搬出自己作为移民后代的经历，呼吁各国“努力融入，交朋友，不要指责、打架、诟骂”。
但因凡蒂诺也可能错了。如果说1998年法国世界杯留下的是美伊两队手捧象征和平的白玫瑰的经典画面，卡塔尔这次得到的恐怕不全是美好回忆。从向足球世界投入大笔热钱，到沙漠中拔地而起的高楼和铁路，卡塔尔仿佛在告诉世界，“我不在乎足球是否关乎政治，因为我们的目标就是政治。”
国际足联主席因凡蒂诺在世界杯开赛前讲话，呼吁“将足球去政治化”。
“比俄罗斯更让人难以接受”
2022年11月20日，卡塔尔世界杯开赛首日，德国科隆一家名为Lotta的酒吧冷冷清清。
这家酒吧成立27年来，见证了科隆队重归德甲等诸多重要时刻，更见证了无数场激动人心的欧洲杯和世界杯比赛。但此次世界杯期间，Lotta不打算播放任何一场球赛，而是用一系列活动来替代：在Play Station上玩世界杯游戏，举行足球知识竞赛，或是有关卡塔尔局势、国际足联政策和抵制卡塔尔的小组讨论。与此同时，酒吧里所有印有国际足联标志的啤酒瓶均被撤走。
酒吧合伙人齐默尔曼在接受德媒采访时说，他们想为其他酒吧“树立一个榜样”，“我们要抵制国际足联这个腐败、毫无足球文化的机构。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反对卡塔尔对女性的压迫、对同性恋者的歧视和令人震惊的劳动条件。”
德国科隆的Lotta酒吧打出了“抵制2022卡塔尔世界杯”的标语。
在德国，本届世界杯的足球氛围比往届冷淡很多。德国多家运动零售店抱怨说，2022年世界杯球衣的销量比2018年下降了一半；德国民调机构Infratest dimap在11月的调查显示，超过一半德国人考虑“无视世界杯”。
德国足球作家迪耶舒尔茨-马梅林（Dietrich Schulze-Marmeling）是Lotta举办的线下活动的演讲者之一。他曾与人合著过一本名为《抵制卡塔尔》的书，解释为何世界杯不应在卡塔尔举办，被一些球迷称为“反卡塔尔运动队长”。
在舒尔茨-马梅林看来，卡塔尔世界杯比上届俄罗斯世界杯更让人难以接受。2018年，俄罗斯双面间谍斯克里帕尔和女儿在英国差点被一种神经毒剂杀害，英方认为俄罗斯应对事件负责。英国和冰岛随即对当届世界杯发起外交抵制。时隔四年，舒尔茨-马梅林说，俄罗斯至少是一个有足球传统的大国，但只有35万公民的卡塔尔则不然。
自2010年成功申办世界杯以来，卡塔尔从不缺少争议。该国人口约280万，其中仅12.5%为卡塔尔公民，其余都是外国劳工。此外，该国国土面积约为1.16万平方公里，不及1954年世界杯东道主瑞士的一半，地表多为平坦、低洼的沙漠，而全国八成以上居民住在首都多哈。
反对者认为，卡塔尔国家队世界排名常年在100名开外，以前从未打进过世界杯决赛圈。2006年世界杯前，为了增加国家队的实力，卡塔尔足协试图用高薪归化一些与卡塔尔没有任何血脉联系的外国球员，这种做法不久后被国际足联禁止。
此外，卡塔尔的客观条件也被视为不适宜办赛：海湾地区气候炎热，夏季时常超过50摄氏度，这时比赛将对球员和球迷身体造成巨大伤害；而若在冬季举办比赛，则将会影响欧洲几大联赛的赛程。
不过，最终世界杯依然定在年末进行，最近卡塔尔的平均气温保持在24摄氏度左右。但为了降低场内温度，各大球场都安装了空调。当小组赛进入第二轮，巴西队前锋安东尼出现了感冒症状，一度缺席训练。他在接受ESPN巴西台采访时说，因为赛场空调，他有几天都感到身体不适，其他队友也出现了咳嗽、喉咙痛的症状。
巴西国脚安东尼说，自己感冒是因为场馆内的空调。
除了客观条件，更多人指向卡塔尔社会文化中保守与排他性的一面。其中性少数群体（LGBT+）的待遇备受关注：同性恋在卡塔尔被视为非法，违者会被处以罚款或不超过7年的监禁；人权组织还指控卡塔尔能够“随意逮捕性少数人士，并在拘留期间虐待他们”。
卡塔尔的女性地位也是外界关注的话题之一。在卡塔尔，妇女必须在男性监护人的许可下才能结婚、从事政府工作、出国留学和旅行，甚至离婚后想要担任孩子的第一监护人也需要得到男性许可。
2021年，一名在卡塔尔世界杯组委会负责筹办工作的墨西哥籍女性官员报告了一起性侵事件，称一名同事擅闯她的住所、威胁要杀死她，最后对她实施性侵。但卡塔尔政府回应称，这名女性官员涉嫌海湾国家禁止的“婚外性行为”，或面临100次鞭刑和7年监禁。煤气罐据当地律师说，为避免被定罪，她可以选择嫁给袭击她的男子。最后这名女性官员逃去海外，目前是国际社会批评卡塔尔侵犯人权的发声者之一。
饱受诟病的劳工问题
最令外界诟病的，是卡塔尔的血汗劳工问题。
2013年9月，英国《卫报》发表了一篇重磅调查，披露了卡塔尔外来劳工的悲惨状况，称数千名尼泊尔劳工面临“现代奴隶制”的剥削和虐待：一些雇主扣留工资以防工人逃跑，部分雇主没收护照、拒绝发放身份证，使工人们成为事实上的非法移民。这其中，一些工人在高温天气里无法获得免费的饮用水，连续工作12小时也无法获得食物；还有工人不得不睡在12人一间的工人宿舍，因为卫生条件不佳而生病。
在媒体和非政府组织的调查下，外界将目光转向卡塔尔的“卡法拉”劳工制度。这种制度广泛实行于海湾国家，要求所有非技术工人都有一个国内保荐人（通常是雇主），以负责他们的签证和法律地位。雇主有权拿走工人的护照，只付出很少薪水甚至拖欠薪水，却几乎没有法律后果。在此制度下，工人不能自行跳槽，更不能随意离开工作的国家。
为了得到卡塔尔的工作，大部分外国劳工需要向本国职业中介所支付高昂的中介费。种种因素，使得“卡法拉”成为一种强迫劳动制度。
2021年3月，《卫报》再次发布报道称，自卡塔尔获得世界杯举办权以来，有6500名外籍劳工死于当地，这些工人来自印度、巴基斯坦、尼泊尔、孟加拉国和斯里兰卡等国家，这还不包括向卡塔尔输送大量劳工的菲律宾和肯尼亚。其中，高达六七成死因被标记为“自然死亡”，原因是急性心脏或呼吸衰竭。其余死因包括高处坠落导致钝伤、窒息、由于尸体腐烂而无法确定死因等。
卡塔尔世界杯场馆和基础设施的建造依赖大量海外劳工。
卡塔尔并非对劳工毫无保护。根据规定，每年6月中旬到8月的中午11时30分至下午3时，工人不得在太阳直射下工作，但《卫报》发现，夏天上午和傍晚的温度仍有可能使工人出现热应激症状，从而导致心脏和心脑血管疾病甚至死亡。由于卡塔尔法律不允许对死者进行尸检（死于刑事案件或生前患有疾病除外），连本地律师都呼吁称，应对每年数百名猝死的外籍劳工进行尸检。这意味着许多人的死因并没有经过调查和确认。
需要指出的是，卡塔尔世界杯场馆自2014年才开始建设，因此6500人的数字还包含了卡塔尔为世界杯筹划的机场、高速、酒店、污水处理系统等基建工程。
英国广播公司（BBC）指出，卡塔尔的基建热潮从21世纪初就已开始，很难将所有劳工死亡归咎于世界杯。印度也曾试图澄清说，世界杯筹办期间印度劳工的死亡数字与该国在卡塔尔的人口（超过50万人）有着对应关系，是一个“相对正常的数字”。即便如此，卡塔尔“虐待劳工”的固有印象已传遍世界，引发各界批评。
拉丁歌星、南非世界杯主题曲演唱者夏奇拉公开表示，拒绝参加卡塔尔世界杯的表演。英国歌手Dua Lipa也发表声明称，与其去现场，不如选择在远方为英格兰队加油，“我期待在卡塔尔履行申办时的人权承诺之际到访卡塔尔。”
在外界的施压下，卡塔尔已于2020年3月宣布废除“卡法拉”制度，允许劳工在没有雇主书面授权的情况下换工作，还为劳工设置了275美元的最低月薪门槛。
不胜枚举的贿选传闻
或许是围绕卡塔尔的争议太多，多年前因负面消息缠身而辞职的国际足联前主席布拉特两度表示，选择卡塔尔举办世界杯是“一个错误”。
有说法称，国际足联原本要将两届世界杯的主办权分别授予俄罗斯和美国，以显示足球“消除敌对、促进世界和平”的作用。卡塔尔在申办国中略显特殊，因为其他申办国不是“二进宫”，就是有着深厚的足球文化土壤；而卡塔尔来自中东，拥有无与伦比的“钞能力”，是足球世界里的新兴市场。
据美国《纽约时报》披露，就在投票一年前（2009年），时任欧足联主席普拉蒂尼还对卡塔尔举办世界杯的想法显得冷淡，他认为卡塔尔没有足球传统、缺乏体育场馆，若举办世界杯，将对国际足联产生“灾难性影响”。投票两个月前，普拉蒂尼向美国同行透露，他希望世界杯在“除了卡塔尔以外的任何地方举行”。
前欧足联主席普拉蒂尼。
到了投票一周前，普拉蒂尼会见了时任卡塔尔总理谢赫哈马德·本·贾希姆·阿尔塔尼，还有他的儿子、日后成为卡塔尔实权统治者的塔米姆。而普拉蒂尼的儿子劳伦斯，则成为了卡塔尔体育投资公司（Burrda）的CEO。
此前，国际足联官员梅科尔斯前往多哈考察并撰写了一份报告，提出在卡塔尔办赛的种种不利因素。但回到瑞士后，梅科尔斯发现几乎没人要看完整报告，许多执委已下定决心将票投给卡塔尔。
最终，2022年世界杯筹办权花落卡塔尔。由卡塔尔王室资助的半岛电视台甚至在布拉特打开信封、宣布结果之前，就播出了卡塔尔获胜的消息。由此，卡塔尔成为世界杯赛92年历史中第一个获得主办权的中东国家，也是世界杯第一次在北半球的冬天举办。
2010年以来，围绕俄罗斯、卡塔尔两届世界杯申办的腐败丑闻不胜枚举。2011年，时任国际足联副主席沃尔纳公开了一封电子邮件，称卡塔尔可能通过时任亚足联主席穆罕默德·本·哈马姆的贿赂“买下”了2022年世界杯主办权，但时任国际足联秘书长瓦尔克回应称，邮件所说的“买下”指的是通过财力游说。
阿根廷媒体列出证据显示，卡塔尔足协曾用7840万美元的巨款向阿根廷足协主席格隆多纳“买票”。格隆多纳曾是国际足联财务委员会主席，在南美足坛影响力极高。
包括格隆多纳在内，三名南美足球官员在2020年受到美国司法部指控，涉嫌收受卡塔尔的贿赂，以帮助其获得主办权。2019年，普拉蒂尼本人因涉嫌卡塔尔世界杯申办贪腐案被法国巴黎警方带走调查，但很快就被释放。国际足联和卡塔尔方面始终否认贿选的指控。
借世界杯实现高速发展
许多人认为，卡塔尔获得世界杯主办权，是全球热钱涌向足球世界的又一个开端——2011年，卡塔尔体育投资公司以5000万欧元的价格收购了巴黎圣日耳曼队。这支球队随即开启“金元足球时代”，从2013年至今已8次获得法甲联赛冠军，打破了里昂队多年的法甲霸主地位。如今，巴黎圣日耳曼云集了姆巴佩、内马尔和梅西三位巨星，2020年更是获得欧冠联赛亚军。
不仅如此，卡塔尔人还通过购买转播权向欧洲联赛注资。而卡塔尔航空、卡塔尔能源等巨头也是蝉联多年的国际足联赞助商。
无论赛前争议有多激烈，如今木已成舟。据彭博社报道，本届世界杯赛事预计有50亿人次观看，将为国际足联带来创纪录的收入，超过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的54亿美元。
通过销售转播权、约24万本套票、近300万张赛事门票等，国际足联获利颇丰，过去三年的营销预算皆已“回本”。64场比赛也吸引了无数国际游客，预计有120万人来到卡塔尔。相比之下，2015和2016年是卡塔尔的旅游高峰年，但当时每个月平均吸引游客仅24.5万人次。
作为“卡塔尔2030愿景”的重要组成部分，为世界杯而修建的卢塞尔城，为首都多哈新建的三条地铁（其中一条连接卢塞尔和多哈）和高速路将在赛后吸引更多投资者、居民和游客。目前仍在修建中的海湾铁路网，未来将连通卡塔尔和沙特、阿联酋、巴林及科威特。
为举办世界杯，卡塔尔升级了交通基础设施，修建了以公路、地铁、轻轨为主的公交系统。
据房地产咨询公司莱坊（Knight Frank）估计，卡塔尔的旅游业和酒店业到2030年时将贡献国内生产总值（GDP）的12%，总价值达到550亿美元，成为该国经济增长核心之一。
卡塔尔是全球最大的液化天然气（LNG）出口国，该国70%以上的财政收入来自石油和天然气。但随着化石能源储备下降和全球能源转型，卡塔尔迫切希望实现社会经济多元化和可持续发展。
经济事务所Frost&Sullivan行业首席分析师马詹姆德（Rituparna Majumder）表示，自成功申办世界杯以来，卡塔尔经济结构的多元化转变已颇具成效——其GDP中的石油天然气占比从2010年的53%降至2020年的39%，建筑业占比在十年内增至14.4%。此外，贸易、金融、医疗和社会工作等领域也取得显著进展。
在努力降低对化石能源依赖的同时，2022年以来的俄乌冲突推高了天然气价格，更使各国对卡塔尔天然气需求飙升，使卡塔尔意外拥有更多“凡尔赛”的资本。今年前9个月，卡塔尔出口收入超过1000亿美元，达到2014年以来最高。
外媒预计，卡塔尔2022年人均GDP将超过10万美元，成为全球第四富有、中东最富有的国家。世界银行预测，卡塔尔2022年GDP预计增长4.9%，2023年为4.5%，从而成为海合会（GCC）中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
可以说，针对卡塔尔人权问题的诸多批评，似乎没有影响到世界杯的顺利举办，也没有阻止这个国家高速前进。世界杯进行到第二周时，卡塔尔签署了向德国供应液化天然气的协议，预计自2026年起，每年交付多达两百万吨液化气，项目预计将持续15年。
与此同时，卡塔尔国家能源公司宣布与中国企业达成为期27年的液化天然气长期购销协议。卡塔尔能源事务国务大臣兼卡塔尔能源公司总裁卡阿比（Saad al-Kaabi）评价说，这是一个重要里程碑，“它标志着长期交易的实现，对于卖买双方都很重要”。
世界杯期间，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到访卡塔尔，被美国《华盛顿邮报》讽刺为“阿谀奉承”。不少人批评说，此行意味着美国对劳工人权和性少数群体“漠不关心”，但布林肯冠冕堂皇地回应称，他的出现让美国和卡塔尔能在人权、劳工标准和打击人口贩运方面进行更深入的合作。
卡塔尔是美国在中东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之一。美国在该地区最大的空军基地乌代德基地就位于卡塔尔，2021年美军撤离阿富汗时，这里曾提供中转。卡塔尔还为美国与塔利班的谈判提供了场所。俄乌冲突爆发以来，卡塔尔支持美国对俄罗斯进行外交孤立，还通过提供天然气稳定了欧洲能源市场。
由此看来，因凡蒂诺赛前有关“足球无关政治”的呼吁是苍白的——他口中的“纯粹足球”，要远离意识形态纷争，却能享受地缘政治的丰硕成果。当32支球队身着国家队比赛服上场之时，足球不仅关乎政治，还成为了政治本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