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好人加在一起,却互相被伤害。”这样的事情,多发生在男女感情里,文豪鲁迅和他的封建小脚妻子朱安便是如此。
朱安曾经做过很多努力,她太想让丈夫改变对自己的冷漠态度了。
1923年8月2日,与弟弟周作人因家庭矛盾决裂后的鲁迅,搬出了北京八道湾,搬进了砖塔胡同61号。在当天的日记里,他这样记叙当日的搬家:
“二日,雨,午后霁。下午携妇迁居砖塔胡同六十一号。”
砖塔胡同六十一号
从鲁迅7月24日收到弟弟写的绝交信,到搬出八道湾,仅仅只有8天时间,鲁迅当时的想法是:八道湾他不想住了,只想远离,所以先找个地方过渡一下,再从长计议。
很明显,砖塔胡同的房子正是鲁迅“从长计议”下的选择。
砖塔胡同的房子比八道湾小太多,相比之下,这里的房子又矮又小,且只有两间房。如果鲁迅母亲鲁老太太(原名:鲁瑞)要前来住,那她只得和朱安挤在一起睡。
住在砖塔胡同的日子,是鲁迅和朱安此生唯一可称得上“二人世界”的时光。
此时的朱安年已经44岁了,而鲁迅也已经42岁了。按理,这样的年纪,是不大会对爱情有多大期许的,可因为和鲁迅过起了“二人世界”的缘故,朱安竟开始有了很多想法。
关于朱安的那些想法,鲁迅曾和同乡、好友孙伏园说起过,他当时是这样对好友说的:
“你说奇怪不奇怪?今天早上醒来,一睁眼,一个女人(朱安)站在我的门口, 问我:‘大少爷七月拜那一天在什么时候拜’?”
“七月拜”是鲁迅故乡绍兴的一个节日,很多人在这天,即七月十四那天进行祭拜仪式。从鲁迅的话里不难听出,他说这话时,心里满是郁闷。是啊,一个不断写文章批判封建礼教那一套的人,却有人约他搞封建祭拜仪式,而且这个人还是他的妻子。这种种,怎不让他郁闷。
当时的鲁迅并不知道,朱安之所以有如此让他觉得奇怪的行为,是因为:她真的想多了。
鲁迅与朱安
朱安没有读过书,也很少接触外面的世界,所以,她的很多行为都是“自我揣测”后的结果。鲁迅离开八道湾时,明明可以将朱安和母亲留在八道湾,可他却独独把朱安带出来了。
这样的结果,自然会让朱安恍觉:大先生这是想和我好啊!
朱安不知道,鲁迅同意让她与自己一同搬出,完全是因为:“她是他的责任。”这点,鲁迅自己曾有过相关叙述,他说:“凡是我负责的,都跟我走!”从这话便可听出,鲁迅在征得朱安同意后带她搬出,完全是基于责任,而非朱安心里所想的“想和她好”。
朱安并不知道,他和她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但他们之间却隔着星辰大海:他们完全不在一个世界。
鲁迅受过高等教育,且留学过日本,他深受新思想的洗礼,他对封建的老一套口诛笔伐,自然,他对封建包办婚姻也深恶痛绝。
鲁迅
鲁迅和朱安的结合,是封建包办婚姻的结果。被订婚时,在日本留学的鲁迅曾和母亲写信:“要结婚可以,两个条件:第一,女方放足;第二,女方进学堂读书。”朱安当时给的回复简洁明了:“一,脚定型了,放不了了。二,进学堂更不可能。”
鲁迅收到回信自然心里不悦,但后来,他和她还是成婚了:母亲装病催他速回,他回来后,自己才知道是被骗回来结婚的。鲁迅和朱安结婚后不久,便迅速逃回了日本。
为何说鲁迅是“逃”回日本的?因为,他婚后面对的朱安,几乎是他的噩梦。
首先,朱安是小脚且大字不识;其次,朱安身材矮小。周作人曾在《知堂回想录》中对朱安有过这样的描写:“新人(朱安)极为矮小,颇有发育不全的样子。”此外,朱安的长相也并不出众。关于朱安相貌,《朱安传》的作者乔丽华曾在佐证后给出了这样的描述:
“她脸型狭长,脸色微黄,前额、颧骨均略突出,看上去似带几分病容。眼睛大小适中,但不大有神,而且有些下陷,梳发髻……”
朱安
但这些,都不是鲁迅视朱安为噩梦的最根本原因,他们之间不合的根本应在于前文提到的:两人根本不在一个世界。
然而,朱安意识不到他们不在一个世界,她能问丈夫“七月拜”的事,就足以说明她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也因为意识不到,从结婚之初,到搬到砖塔胡同,她始终心存幻想:她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和自己做恩爱夫妻。
为了这些,朱安搬到砖塔胡同后,曾做了很多努力。
刚刚搬来时,鲁迅就生病了,人在情绪出问题时身体往往也会生病,鲁迅这场病显然和他之前的兄弟失和分不开。
鲁迅病后,朱安十分着急,她一面忙着抓药一面忙着照顾丈夫的生活。当时鲁迅邻居俞芳曾这样回忆她对“大先生”的照顾:
“大师母(朱安)每次烧粥前,先把米弄碎,烧成容易消化的粥糊,并托大姐到稻香村等有名的食品商店去买糟鸡、熟火腿、肉松等大先生平时喜欢吃的菜,给大先生下粥,使之开胃。她自己却不吃这些好菜。”
住在砖塔胡同期间,鲁迅白天写作一直在朱安房里,这也让她很是高兴,觉得自己和大先生格外亲近了。实际上,鲁迅选择在朱安房里伏案,全因为这里安静、光线好。
为了让大先生安静写文,朱安总在同院的俞家姐妹来玩儿时,恳请他们不要吵到大先生。此时的朱安,很有女主人的样子。
除了叮嘱他人不打扰大先生外,朱安在家里也总是尽可能避免弄出声音,即便在厨房里张罗饭菜,她也总是尽可能轻手轻脚。
即便朱安已经尽可能地将丈夫生活照顾好了,可她的丈夫却也丝毫没有要和她“好起来”的趋势。即便如此,朱安也依旧没有放弃努力,她总觉得:只要自己全心照顾他,悉心服侍娘娘(婆婆),他一定会突然在某天察觉到她的好,并和她“好起来”。
朱安(右一)与娘家人
在砖塔胡同的那些日子,朱安是家里唯一的女主人,她也一直努力扮演好女主人的角色。可有时候,她越努力,事情反而越糟糕。
1923年8月8日那天,鲁迅学生常维钧来砖塔胡同看他。朱安见有客人来,便端茶倒水十分卖力。两人谈话期间,朱安除泡了几次热茶外,还端来了两碗热气腾腾的藕粉。朱安的举动让鲁迅和学生都惊诧不已,因为当时是大热天,客人面对如此热乎乎的“招待”当真是尴尬不已。
后来,鲁迅只好对学生摇头苦笑说:“既然拿来了,就吃吧,无非是再出一身热汗而已。”
搬到砖塔胡同时,鲁迅已经是公众人物,所以,他的住所自然不断有访客。自然,朱安制造的这类不那么得体的招待也不少。但朱安在照顾鲁迅这方面却是极其用心,按理,身为鲁迅故乡人的朱安,也应该较普通人更懂得照顾鲁迅。
根据频繁造访鲁迅家的许羡苏的回忆,朱安的绍兴菜做得很好,“酱过心的蚌蟹蛋”、“泡得适时的麻哈”等,都是她的拿手菜,许羡苏自己是地道绍兴人,她的评价,自然是中肯的。可鲁迅却经常对朱安做的绍兴菜有不满,他觉得这些菜干菜太多且品种单调。这样的结果,显然出乎所有人意料。
反观鲁迅母亲,她对大儿媳做的饭菜却赞不绝口,而且,与鲁迅、朱安分开住的那九个月(鲁迅朱安居砖塔胡同时),鲁老太太在吃食等各方面都很不习惯,以至于他竟经常跑到他们这边来吃饭。
由此看,朱安的厨艺确实不差,鲁迅之所以不满,应该和他的情感有关系。换句话说,鲁迅不满朱安做的饭菜,极有可能是因为他不满朱安这个人。人说:“相爱的时候,你做什么都是对的,不爱的时候,就连呼吸也是错的。”鲁迅对朱安,大抵也是如此。
因为鲁迅很少和朱安说话,所以,朱安要判断鲁迅对自己所做饭菜的喜恶,通常只能依据那道菜还剩多少来判断。假使这道菜吃剩得不多或吃光了,她揣摩鲁迅一定很喜爱,下一次做菜时,就多做一些。
朱安并未想过丈夫不喜欢和她说话的原因,每次饭桌上吃饭时,两人总是各吃各的,全程没有任何交流。只在鲁迅母亲来了时,饭桌上才有说有笑。每每这时候,朱安心里就舒服极了,连饭也格外吃得多些。她也总在这种欢快的饭间恍惚:自己的婚姻生活,还是不错的。
与鲁迅独处的日子,他话虽然少,但朱安心里也踏实,毕竟,她日日能看见他。可他们的对白却总是那么几句,无非是早上朱安喊鲁迅起床,他答应一声“哼”;她喊他吃饭,他又答应一声“哼”;晚上她睡觉早,睡前问一句“门关不关”,他答“关”或者“不关”。
鲁迅
期间,夫妻俩较长的对话,极其少有。朱安曾想去打破这种可怕的僵硬,可每次看到鲁迅那张冷峻的脸,她的话便不能出口了。
朱安通过观察后发现:丈夫似乎想忽略自己,实际上,鲁迅也是刻意对她视而不见,毕竟,这样一来,他的痛苦总归要少些。
可住在砖塔胡同后,鲁迅发现:自己要完全对她视而不见,很难。
住在八道湾时,鲁迅家人口众多,所以朱安这个小脚太太自然没那么引人注目,可一旦住进砖塔胡同,院子里仅有朱安一个女人时,她就分外打眼了。自然,鲁迅与旧式太太的各种关系,也迅速被放大了。
与此同时,鲁迅自己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和朱安的关系,他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经常落到旧式太太身上。
住进砖塔胡同几个月后的当年12月,鲁迅发表了关于《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演讲中,他坦言:娜拉出走后,只有两种结局‘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还有一条,饿死了’。
同是在这期间,鲁迅开始在北京女师大上课,他开始以上课的方式接触真正的新女性,而这些新女性,无一例外全是朝气蓬勃的年纪。因为鲁迅的课很受欢迎,他的女学生也开始频繁登门拜访。这样一来,新女性和旧女性便有了激烈碰撞,而这碰撞,就发生在鲁迅的眼皮子底下。
根据鲁迅日记的记载,最早出现鲁迅家的女性有许羡苏、俞芬姐妹、王顺亲等。
1925年元旦,鲁迅在日记里记载了他和学生们一起吃饭、看电影的相关,他写道:
“一日,晴。午伏园邀午餐于华英饭店,有俞小姐姊妹、许小姐及钦文,共七人。下午往中有天看电影,至晚归。”
这些新女性和朱安形成了鲜明对比,她们大多是20出头的知识女性,她们剪短发、穿黑布裙、态度落落大方,浑身都散发这清新的气息。相比之下,当时已经40多岁且从里到外都暮气沉沉的朱安,无疑显得过分落伍了。
许羡苏
朱安自己也在看到这些女学生后,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卑感。自卑,总能让人在各方面不自信,不自信的结果,通常是乱想。这期间的朱安心里,颇不宁静。
在这些女学生中,许羡苏是拜访鲁迅家最频繁的一位,鲁迅从砖塔胡同搬到西三条后,她也依旧经常造访,自然,她也最容易引发朱安的情绪。在中村龙夫的一篇文章里,曾有一段描述,大约可以侧面体现朱安对她的情绪,他写道:
“在女学生中最为频繁来访的是许羡苏。羡苏是俞芬的同学。到西三条来的时候,从买点东西开始,把朱安泡好的茶送到鲁迅房间里,有时也帮做细小的家务。有时候晚上很迟了还在鲁迅房间里。鲁迅就派常来拉车的车夫送她到校舍里去。”
朱安对这些不介意吗?答案是否定的。有一次,朱安给在房中交谈的鲁迅和许羡苏端茶,一看到她进来,两人竟急忙把话题停下来,许羡苏还斜眼看向窗外。那一刻,朱安分明察觉到了异样,她的心情必定也很复杂。
后世人可以想象,当朱安看到那些穿着竹布短衫、玄色短裙的女学生来找丈夫,当她看到丈夫和她们攀谈,看到他读她们的来信时,她心里必定满是沮丧。
朱安并不似鲁迅看到的那般麻木,她经常要竭力掩饰,才不至于让自己露出犹疑、妒忌的神色来。
朱安曾经寻求过改变,她和邻居的女孩学做体操,她甚至想过把头发剪短,她太想靠近她的大先生了。在朱安想着如何靠近他时,他却在策划如何更好地避开她。
而更大的坏消息则是:鲁迅竟在此时开始和小自己17岁的女学生许广平频繁通信,在最新的一封信里,他开始称呼许广平为“小鬼”、“亲爱的小白象”。
此时的鲁迅和许广平已经做了两年多的师生,两人的感情也开始慢慢升温,若他们之间没有朱安隔着,此时两人恐怕早已结合了。
许广平
没有可考的证据证明鲁迅是否已经想好了要离开朱安,但鲁迅确确实实地准备离开他和朱安这种“令人窒息”的“二人世界”了。
搬进砖塔胡同后,鲁迅便开始寻觅新的房子,此时鲁迅手中的余钱不多,所以,他要购置满意的住所,非得花一番功夫不可。
1925年5月,鲁迅终于觅得了一个好住所,这个住所正是现在的鲁迅故居:西三条胡同21号。
5月25日早晨,鲁迅就带着朱安、母亲迁居到了西三条胡同。也是从此时开始:鲁迅和朱安的“二人世界”终于宣告结束。
搬家时,契约手续、找工匠、买材料、买家什等等一切大小活,自然都是鲁迅一人张罗。
西三条原为一所老旧的独门小院,有陈年老屋六间,经过鲁迅的一番改修后,建成北屋三间,南屋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这样一来,它就是一座整齐小巧的四合院了。
在西三条胡同时,鲁迅将最好的两间房留给了母亲和朱安,自己则睡在靠后的小房间里,他的床还是木板搭成,他平日戏称这房间为“老虎尾巴”。这个被叫做“老虎尾巴”的房间,既是鲁迅的书房,也是他的卧室。
鲁迅最初买这个房子的目的,是为了安顿自己的母亲和朱安,买这房子时,鲁迅甚至想过母亲百年之后在这里祭奠举丧的画面。
西三条胡同
搬进西三条胡同后,前来鲁迅家拜访的人依旧络绎不绝,这些人中,自然有很多是女学生。而此时的鲁迅与许广平也在频繁的两地书中,感情变得越来越暧昧了。
这一切,朱安并不知情,她甚至还在为两人“好起来”做努力。
冬天时,鲁老太太因见鲁迅身上的西服裤是单的,便嗔怪大儿媳朱安道:“ 无怪乎他不喜欢你,到冬天了,也不给他缝条新棉裤。”
朱安听了后,便紧锣密鼓地给丈夫做了一条新棉裤,做好以后,她将棉裤折平整偷偷放在他的床上。
让鲁老太太和朱安都没想到的是:鲁迅看到棉裤后,竟直接将棉裤扔出来了!
这样的结局,显然让鲁瑞和朱安都寒心不已,鲁老太太只得差孙伏园去问问缘由。孙伏园回来后将鲁迅的答复说出来了:“一个独身的生活, 决不能常往安逸方面着想……”
鲁迅显然没有说实话,真实情况是:他并非不需要棉裤,而是不需要朱安做的棉裤。而此时,鲁迅与许广平的感情也已经进一步升温。
正是在“棉裤事件”后,心灰意冷的朱安才察觉到:自己无法让丈夫和自己“好起来”了,她不由得生出了一种“我对你再好,也是无用”的悲凉来。
另一件让朱安寒心的事情,发生在她生病后。
1925年夏天,朱安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并住进了日本人山本所开的医院。鲁迅的学生荆有麟夫妇前往探望,可他们刚进门口,鲁迅就跟抓到救星一般对他们说:“走罢,到我家吃中饭去”。
鲁迅拉着他们走出病房时,朱安还在追问自己的诊断结果,鲁迅听了只简单道:“没有什么,多养几天就好了。”说完,就匆匆走出了病房。
按理,当时医院检查结果刚出来,鲁迅应该和朱安多说几句,可他却是逃难似地抓住机会便离开了。荆有麟后来说:“他只是对朱安尽了义务,却不愿在病房多逗留一刻陪伴她, 也不愿多说一句安慰温存的话。”
朱安终究也是个女人,是女人必定就难免敏感,朱安终于明白:鲁迅已不可能和自己“好起来”。
朱安的“明白”,可能在更早以前。
孙伏园曾在回忆中,讲述过这样一件事情:一次鲁老太太寿宴时,开席之前,朱安竟穿戴整齐地走出来向亲友下了一跪,说道:
“我来周家(鲁迅原名周树人)已许多年,大先生不很理我,但我也不会离开周家,我活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后半生我就是侍奉我的婆母( 指鲁迅母亲)”。
后来,张铁铮曾就孙伏园所叙述的事件向周作人求证,周作人的回答是:
“这是实有的事,朱夫人(朱安)在家中是得到大家的同情的。”
前排左三为周作人;前排左六为鲁迅
朱安寿宴跪亲友的具体时间已经无可考证,但世人皆可以肯定:朱安此举,是为取得大家同情,同时奋力一搏。朱安说的那番“什么都不指望,只侍奉我的婆母”的话,和今时很多为得到丈夫爱,而说出“我干脆死了算了”大同小异,其目的,都是为了做最后的一搏。若非万不得已,谁会这样说?
反过来看,朱安这话也多少是将了鲁迅的军了,若她已经退到如此地步,鲁迅却还要剥夺她仅有的名分,让她“生是周家人,死是周家鬼”也“不得”,那鲁迅就真的说不过去。
鲁老太太寿宴当日,定然来了不少鲁迅的亲人朋友,朱安选择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说那番话,多少是她受到刺激后的“孤注一掷”。朱安知道,自己那样做了之后,鲁迅这般固执的人,定是会从此对她更加冷漠了。
可若她不如此,那她将随时都有“连那仅有的名分”都守不住的可能。这个风险,朱安担不起,因为,她是一个完全靠依附丈夫而生存的旧式女子。
恐怕,在当日朱安说出那番话时,鲁迅便也做好了自己的打算:死守她的名分,却不给夫妻之实。这个打算,正是许广平在给鲁迅的信里所说的:
“旧社会留给你苦痛的遗产(朱安),你一面反对这遗产, 一面又不敢舍弃这遗产,恐怕一旦摆脱,在旧社会里就难以存身,于是只好甘心做一世农奴,死守这遗产。”
从许广平信里的内容可以看出:她可以理解并接受永不要名分,而只要实际的夫妻关系。这样一来,鲁迅便有了一条路,这条路,既能应付朱安,又可以成全自己和许广平。
1926年8月26日,在西三条胡同住了一年多后的鲁迅:决定离开北京,在他面前展开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走时,许广平和他同行。或许也正因此,他没有让母亲和朱安前往车站送他。
鲁老太太和朱安只能站在西三条的门口,目送他远去。那天,朱安一直呆呆站在门口,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胡同尽头后,她才慢慢挪动脚步回了院子。鲁迅并没有回头,也许,他害怕看到母亲身旁那个矮小的身影,和她那落寞的神情。
鲁迅离开北京后不久便与许广平同居了,鲁迅毕竟是公众人物,两人同居的事,很快传到了北京,鲁迅的弟媳羽太信子“不经意”又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朱安。
鲁迅与许广平
朱安得知这个消息后,心里自然极难受,那几日:她做的饭菜也格外难吃,甚至切菜也不及以前平整了。鲁老太太察觉到了异样,但知道事情原委的她并未说什么。
1929年初,朱安再次得到一个重磅消息:许广平怀孕了。而她得到这个消息的渠道,依旧是通过弟媳妇羽太信子。
得知消息后,朱安起先很气愤,她听到消息后跑去对婆婆说:自己昨日做了个梦,梦里带了个孩子回家,因此很气愤。
鲁老太太早已知道儿子的同居对象已怀孕,但她并没有和朱安一样气愤,相反,她很高兴,几乎喜出望外。鲁老太太一直担心已经近50岁的大儿子没有子嗣,如今既然有了,她自然是高兴不已了。
鲁老太太是个聪明人,她自然知道这是个向儿媳摊牌的机会,于是,她便将许广平怀孕的消息告诉了朱安。此时的朱安便已完全确定羽太信子所言不虚,因见婆婆很高兴,她也不好说什么。
鲁瑞与朱安
事情到了这种时候,她自然已无计可施。
无计可施不代表可以全无情绪,被彻底抛弃的朱安心里很难受。可朱安并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她视为亲人的娘娘毕竟永远站在儿子那边,她此时正满心欢喜等着抱孙子。
最难熬的时候,朱安曾在邻居问她“那你以后怎么办”时,激动地道:
“过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顺着他,将来总会好的。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
俞芳听到这话时非常意外,她想不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大师母会说出这番话来,后来,在回忆这段过往时,她充满同情地说:
“我听了这话,感觉眼前好像真有一只蜗牛落地跌伤了,再也爬不起来了。她记得大师母曾偷偷跟她们学体操,曾经也在老太太的劝说下剪去了发髻,不错,她一直都在努力,努力向上爬,希望有一天能接近大先生,可是,最终还是落空了……”
朱安与俞家姐妹合影
1929年9月27日,鲁迅和许广平的儿子周海婴出生了。得知消息后,鲁老太太高兴极了,朱安在听到消息后,竟也显得很高兴。
朱安之所以高兴,是因为她已经在经历痛苦后想通了,她是这样思量的:绍兴习俗里,没有孩子,属妇人的一个“过错”。大先生既然有了孩子,自己便也“无过”了,按照旧习俗,大先生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所以,她也有了孩子了……
中为周海婴
不得不说,若非一直固守着旧思想,朱安定然无法过这一关。旧思想下的朱安甚至还高兴地想:以后,自己死了不会做孤魂野鬼了,因为有了海婴,他会给她烧纸、送羹饭、送寒衣……
后来,朱安甚至提出:要为他们照顾周海婴。她的要求当然被拒绝了,因为:她和他们完全不在一个世界。
周海婴出生后,朱安经常惦记着他,但颇为遗憾的是,朱安死后,他没有给她“烧纸、送羹饭、送寒衣”,因为,她死后被葬的西直门外保福寺后来遭到破坏,她的尸首终不知所踪。
可叹,不想成为孤魂野鬼的朱安,终究成了孤魂野鬼了……
西直门外保福寺(朱安下葬地)
朱安没有葬在周家祖坟,也没有葬在婆婆墓旁,更没有和鲁迅合葬。这意味着:一心想“生做周家人,死做周家鬼”的朱安,终究在死后离了周家了。
这结果,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有朱安自己知道……